男女主角分别是范沛裴璟的其他类型小说《女盗全局》,由网络作家“梅夏尔”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腰牌被盗那是她一生最绝望的时刻。她穿着残破的衣衫坐在孤山脚下,头发四散,因为长久而慌乱的逃亡脚上的一只鞋已经不见,只留下一片未干透的血迹。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身上甚至没有一枚铜板。远处那轮红日一点一点消失在山后,周围越来越暗,天地间一片寂静。夜色沉沉,寒月当空,月光落在她的身上,映着她衣衫上的鲜血有一种格外诡异冷艳的光芒。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蓦地从袖中拿出匕首,划破手腕,收起匕首,回头对着躺在树上的人跪下,深深俯首。那人的脸隐藏在斑驳的树影中,声音苍老,“你可想明白了?一旦你走了这条路,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她能感觉到自己仍带有温度的鲜血,正缓缓顺着她的手背流下来。“我早已无法回头了。”她嘲讽地一笑。那老者叹息一声,“你...
腰牌被盗
那是她一生最绝望的时刻。
她穿着残破的衣衫坐在孤山脚下,头发四散,因为长久而慌乱的逃亡脚上的一只鞋已经不见,只留下一片未干透的血迹。
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身上甚至没有一枚铜板。
远处那轮红日一点一点消失在山后,周围越来越暗,天地间一片寂静。
夜色沉沉,寒月当空,月光落在她的身上,映着她衣衫上的鲜血有一种格外诡异冷艳的光芒。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蓦地从袖中拿出匕首,划破手腕,收起匕首,回头对着躺在树上的人跪下,深深俯首。
那人的脸隐藏在斑驳的树影中,声音苍老,“你可想明白了?一旦你走了这条路,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她能感觉到自己仍带有温度的鲜血,正缓缓顺着她的手背流下来。
“我早已无法回头了。”她嘲讽地一笑。
那老者叹息一声,“你既已打定主意,老夫就不再劝你了。”
他俯身捏住她的手腕微笑,直直看着她道,“你会的——终有一天,你会成为天下第一盗贼。”
陈小刀站在铜镜前,伸手抚摸自己略微陌生而细腻白皙的脸。
——自从占据了这个锦衣卫校尉的身份,她有时甚至会忘记自己曾经的样子。
她略黑的指尖上捏着一张极薄的人皮面具,面具上的胶已经慢慢干透,她小心翼翼地将这层面具一点一点粘到脸上,那面具精巧完美地贴合在她的脸皮上,与整张脸融为一体。
白皙细腻的女子的脸瞬间被一张黄而粗糙的男人的脸替代,左脸上赫然有一道醒目的刀疤。
陈小刀轻轻一笑,这一张脸居然也有了表情——师父给她的人皮面具,果然是当世最好的。
拿起腰间的酒囊喝了一口,她几乎已经听到门口传来急迫的脚步声。
终于来了。
她躺在床上,不慌不忙——她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
锦衣卫校尉曾二郎气喘吁吁地推门而入,一把将陈小刀手中的酒囊夺下来,焦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家喝酒?你没听说吗——昨夜上元节有人竟在一夜之间盗走了咱们锦衣卫从上到下共计一百块腰牌,用线串成一个‘冤’字挂到了刑部衙门,如今咱们锦衣卫已经是全京城的笑柄了!”
“听说了——”陈小刀拉长了语调,伸手将酒囊夺回来,漫不经心道,“你急什么?这京城里有人敢嘲笑咱们锦衣卫吗?你给我找出来一个看看。”
“你还别不信邪——”曾二郎焦躁地迈了两步,“那个刑部侍郎裴璟,居然就让我们的腰牌一直挂在匾额之上被百姓指指点点,还不许我们锦衣卫取下来,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仗着破了两个案子就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咱们锦衣卫,他还有命吗?”
“又是他?”陈小刀眉头微拧,说起这个名字她就觉得十分头疼,“他让一个‘冤’字一直挂在刑部门口?为何?”
“我哪里知道。”曾二郎一脸无语地望着她,“不是我说你,平时摸鱼也就罢了,现在这种时候——”他越说越来气,扶着她的肩膀晃了晃,“你怎么能喝得下去,啊——?”
陈小刀用酒囊在曾二郎扶着自己肩膀的手上不轻不重地砸了一下,“曾二哥,我说过——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曾二郎讪讪地收回手。
她举着酒囊缓缓将最后一滴酒滴进嘴里,似是露出不经意的微笑,“走,我倒要看看,这位裴大人到底有多大能耐。”
刑部门口早已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众人在寒冷的冬日里聚成一堆议论纷纷、指指点点,热情似火。
陈小刀拨开人群望去——那个由一百面锦衣卫腰牌串成的“冤”字,居然真的堂而皇之地挂在刑部大门的牌匾上,飘飘荡荡地在风中发出清脆的声音。而且看样子,是真的不打算取下来。
她看着那个“冤”字,想起了父亲死时的模样,感觉肺腑里有些痛,面上却仍旧一派淡然。
“冤”字底下,站着一个穿着红色官袍的身影,他定定地站在牌匾下,仰头望着这串“冤”字似是若有所思。
周围乱哄哄的百姓议论此起彼伏,陈小刀不得不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摆出自己锦衣卫校尉的款,抱拳高声,语气带着一丝傲然道,“锦衣卫校尉陈小刀参见侍郎大人。”
裴璟恍若未闻。
于是陈小刀声音大了一点,“锦衣卫校尉陈小刀参见侍郎大人——”
裴璟终于转过头来。
他身型清瘦而颀长,比陈小刀高出许多,五官清秀俊朗,那一身红色官袍衬得他肌肤格外白皙,通身上下有一种说不出的卓然风姿,然而头顶的那根并不般配的木簪暴露了他清贫的家底。
他似是扫了一眼前来的二人,最后目光落在陈小刀身上打量片刻,语气颇为温和,“不知二位前来,所为何事?”
陈小刀不料他语气如此温和,先前积攒的怒气骤然无处发散,只得温声道,“小人奉命前来取回丢失的锦衣卫腰牌。”
裴璟似笑非笑,转头问道,“怎么,两位的腰牌也丢了?”
陈小刀,“……”
“不、不是。”曾二郎忽然结巴了,用求助的目光看向陈小刀。
陈小刀拱手肃然道,“裴大人,此事事关锦衣卫声誉。”她边说边向人群扫了一眼,压低声音,“还望大人先行将腰牌取下,莫要让百姓议论。”
“锦衣卫声誉?”裴璟一伸手便抓住一枚垂在他额头前的腰牌,有些讥讽地笑了。
陈小刀抬眼望去,那腰牌上“锦衣卫副千户”几个字十分刺眼,又听裴璟不冷不热道,“恕在下直言,你们锦衣卫的声誉早在这些腰牌丢失的时候就荡然无存了。”裴璟看了一眼陈小刀,“陈校尉说是么?”
他态度看似十分温和,却带着一种隐隐的讥讽,但言语间又让人无法反驳。
陈小刀不慌不忙,不卑不吭道,“裴大人,此事虽是锦衣卫丢了面子,难道大人脸上就好看了吗?咱们好歹同为朝廷效力,丢了锦衣卫的脸就是丢了朝廷的脸,大人任由此事散播,究竟是何居心?可是想与我锦衣卫上下作对吗?”
裴璟神色不变,从容道,“不敢。”
陈小刀抽出了手中的刀冷冷道,“既然大人并无此意,就休怪今天我们锦衣卫取回这腰牌了。”
她举刀伸手一挥将最上端的线砍断,一百块腰牌叮叮当当全数落在地上,裴璟立刻向一侧一闪,避开了所有掉落的腰牌。
陈小刀推了一把身旁的曾二郎,“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跟我把腰牌带回去?”
“慢着——”裴璟忽然伸出一只脚踩住陈小刀正要去捡的一块腰牌,“如今尚不知腰牌丢失一案的线索,证物理应留存刑部,待查验清楚,本官自当亲自将证物送回镇抚司衙门。”
“裴大人还知道应该尽快将证物封存么?”陈小刀讥讽道,“我还以为裴大人都忘了这回事了呢。”
曾二郎忍不住扯了扯陈小刀的袖子。
话音刚落,便听到门外一个洪亮的声音,“说得好。”
锦衣卫指挥史崔九江带着一群锦衣卫浩浩荡荡地从人群中走来,数百名锦衣卫成队将百姓隔在身后,使得无人可以近前。
崔九江须发皆白,中气十足,“裴大人迟迟不将证物封存,看来是等着咱们锦衣卫亲自过来拿了?”
自家大人来了,陈小刀二人自然是立刻下跪行礼,崔九江却完全不看他们,只是怒目瞪着裴璟。
“不敢。”裴璟立刻拱手一拜,道,“见过崔大人,裴某迟迟未曾封存证物,只是在观察证物上的线索。”他顿了一顿,看了陈小刀一眼,而后道,“裴某觉得最上方黑线上打的结似乎有些特别,所以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喔?”崔九江冷笑,“裴大人可看出什么来了?”
裴璟十分遗憾地叹了一声,“还未来得及看仔细,已经被这位陈校尉一刀割掉了。”
陈小刀,“……”
崔九江,“……”
陈小刀立刻跪地道,“属下知错。”
裴璟又温声对崔九江道,“听闻崔大人身体抱恙,都未曾参加今日早朝,可好些了?”
崔九江从小陪先皇长大,后又被拨到太子身边,太子继位后被封为锦衣卫指挥史。虽然他如今已经快六十岁,又有老寒腿,身体经常抱恙,皇帝却仍然十分看重他。
近日他虽因身体原因一直未上早朝,然而出了这样的大事,锦衣卫上下不得不将他请出来——因为他是唯一一个锦衣卫中六品之上官员腰牌仍安然无恙待在自己身边的。也多亏了他,锦衣卫有头有脸的官员尚不算全军覆没。
崔九江冷哼一声,“有劳裴大人惦记,我还死不了。发生如此大案,老夫就是死了,也要从棺材里爬起来把这个恶贼抓住。竟敢如此羞辱我锦衣卫,老夫此生与他势不两立!”
曾二郎不觉全身抖了抖,向陈小刀看去,只见她一脸平静,丝毫不似自己这般上不得台面。
裴璟颔首道,“指挥史大人放心,下官一定竭尽全力,替锦衣卫找出盗贼。”
崔九江冷笑道,“咱们锦衣卫的事,就不劳刑部操心了。”
裴璟道,“锦衣卫的事,刑部自是无权过问,不过此次贼人将‘冤’字挂于刑部大门,便是将刑部卷入此案中,于情于理,刑部都不能袖手旁观,何况此事兹事体大,圣上只怕会下旨三司会审……”
崔九江打断裴璟的话,不容置疑道,“证物我带走,你若是想查,便来镇抚司衙门查吧。不过——”崔九江沉声道,“裴大人应该知道,镇抚司衙门进得去,可是未必出得来。”
裴璟仿佛听不出他语气里的威胁,只笑道,“多谢崔大人,下官一定前去叨扰。”
崔九江仿佛才看见跪在地下的陈小刀,问道,“你们是?”
曾二郎有些发颤地报上了姓名。
“嗯——”崔九江打量他们一眼,“算你们有心,带着证物跟我回去吧。”说罢也不看其他人,起身走了出去。
曾二郎和陈小刀二人合力抱着乱成一团的腰牌,一路从顺天府衙门抱了回去。刚一进镇抚司衙门,崔九江便差点摔倒,幸亏身旁的人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他被扶入内堂,缓缓坐下,仿佛刚才追回证物已用尽了他的力气,他喘息道,“范沛?”
范沛乃是副三品同知,官职仅次于他,这一年由于他身体抱恙,锦衣卫中大小事务皆由范沛处理。
“大人!”
崔九江点头道,“老夫的身体已经不中用了,此事全权由你负责,务必查出贼人,将我锦衣卫丢了的名声找回来。”
“下官遵命!”
他颔首扫了一眼陈小刀二人,“他们还算机灵,你看着用吧。”说完这些话他微闭了双眼,“送老夫回去吧。”
崔九江回府不久,锦衣卫上下便迎来了皇帝的旨意,此案由三司会审、锦衣卫协办,务必尽快捉拿案犯归案。
陈小刀与曾二郎坐在大堂内,开始清理缠成一团的腰牌。
曾二郎拆线团拆得无聊,忍不住凑到陈小刀耳边打趣道,“小刀,昨晚你跟教坊司的清音姑娘待了多久啊?”
秘密
陈小刀全身一震,良久,她问道,“那幅画里到底有什么?”她看李长陵不说话,便道,“你果然知道。”
“我知道。”李长陵毫不犹豫地承认,“但我绝不会让你涉险。”
陈小刀一笑,“看来你是想让我自己查了?”
李长陵无奈地望着她,她走到他身旁,看着他的眼睛,整个人都温柔下来,曼声道,“廷益,告诉我,画里藏了什么?”
这一声久违的“廷益”令他整个人都不禁一颤,他只觉得坚持了许久的东西仿佛在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崩塌,他静静地望着她,“你一定要知道吗?”
她伸手抚上他肩膀,望着他的目光里有一丝柔情,语气却是坚定的,“我一定要知道,即便你不说,我也会自己查出来。”
她许久未曾离他这样近,李长陵听着她的心跳,伸手环住她的双肩,望了她许久,最终叹息一声道,“是前首辅留下来的一份名单——传言是他安插在秦首辅身边的人。”
陈小刀怔忡了片刻,然后微笑道,“多谢你了,李大人。”她倏地从他臂膀中挣脱开来,打开窗户,回首漠然道,“我们就算是扯平了。”
“等等。”李长陵伸手想要去拉她,却只触碰到了她的衣袖从他手里一点点滑走,他怔怔地望着窗外,忽地一笑,“可以啊,连骗人都学会了。”
陈小刀消失片刻后,清音才又走了进来,李长陵站在窗户前道,“我还没来得及问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这身武功又是跟谁学的。”他转头问清音,“你知道吗?”
清音道,“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小姐她一定受了很多苦。”
***
昏黄的月光隐于薄纱般的浮云之下,微冷的风吹着光秃秃的树枝,发出枯枝相交的声音。
裴璟站立在刑部的庭院之中,他伸手抚摸着包裹着伤口的帕子上的竹子,似是沉思着什么。然而却有衙役过来禀报程俊想见他。
程俊醒来之后已经被重新关入了刑部单独的牢房,又有大夫定时去看,如今突然想见他,必定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裴璟思索片刻,微笑道,“牢狱之中苦寒,将程举人悄悄带过来吧,本官在大堂见他,不要声张。”
不多时他便听到了拐杖的声音,侧头望去,却是程俊拄着拐杖由衙役带着一瘸一拐地向他走来。
裴璟脸上挂着他招牌的笑容,“这么晚了,程举人还未歇息?”
“沉冤尚未得雪,草民岂能睡得安心?”程俊道。
裴璟上下打量他一眼,语气依旧温和,“程举人说的是,只是天气严寒,程举人又在狱中受了伤,应该好好将养才是。”他顿了一顿,目光微闪,“程举人的身体,似乎恢复得很好。”
程俊点头道,“还要多谢鹤年堂的施大夫妙手回春。”
裴璟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程举人深夜前来,想必有事相询,我们屋里谈吧。”
程俊脸色微微一变,十分缓慢地挪动着拐杖进了屋内。
裴璟俯身用铁钩拨了拨炭盆里的炭,伸手示意,“坐。”然后温声道,“不知程举人的伤恢复得如何了?”
程俊抿了抿嘴,问,“草民听闻大人今日去了千金堂,不知是否寻到了周保?”
裴璟自然听得出来他想问的并非是这件事,但此事却是一个极好的谈话开头。他替程俊倒了一杯茶,不慌不忙道,“本官寻到了周保,只是……”
“只是?”
“只是周保已经死了。”
“当然。”
“当然?”裴璟挑眉,“怎么程举人认为他应当死吗?”
程俊的声音冷了几分,“如果真的想置草民于死地,怎么会留着证人呢?”
裴璟意味深长地望着程俊,“程举人说得不错。”他又替自己倒了一杯茶,坐在程俊一侧,伸手蘸了蘸茶水,在桌上写道,“何事?”
程俊紧张几分,他直直盯住裴璟半晌,却始终未曾开口说话。裴璟并不着急——因为他知道,此时此刻他越是不着急,对方反而越容易说出将要说的话。他缓缓起身将最后一口茶水倒进炭盆,炭盆湮灭了片刻后又如火一般烧了起来。
他慢慢地又替自己斟上一杯茶,静静地看着程俊。烛火明灭之间,程俊的脸忽暗忽明,不知过了多久,程俊突然起身,一手扶住拐杖,单膝跪倒在地,沉声道,“草民宣府程俊,请裴大人做主。”
裴璟不慌不忙地放下茶杯,受了程俊大礼,然后道,“此事涉及朝廷秘辛,你我心知肚明。你所知道的事情,令你的处境十分危险,本官也无十足把握能保住你。”他将程俊扶到椅子上,伸手一指,“你腿上的绷带似乎松了。”
程俊下意识地低头看去,裴璟已经蹲下身体替他整理,他下意识地往后缩,“这怎么敢当?”
“不妨事。”裴璟替他整理好绷带,摸着自己手上伤口包扎着的手帕一角,慢慢道,“不是有人让你来找我吗?”
程俊骇然道,“大人怎会知晓?”他意识到自己漏了口风,不禁紧张起来。
裴璟抬头看向他,“那个人——就是盗取锦衣卫腰牌给你母亲,让她去敲击登闻鼓喊冤的人吧。”
程俊有些震颤着不敢说话。
裴璟微微一笑,“你不必害怕,我也只是猜测而已。那个人既然帮了你母亲,自然不可能不帮你一把。只是他的目的只怕不单单是替你伸冤,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草民知道。”程俊神色紧绷,“所以此事草民并未告诉他,只是他说,若是草民不信任他,可以信任大人。”
裴璟不觉一笑,“他还挺会给我找事儿的。”他走到桌案前,摊开一张纸,问,“本官听闻程举人书画造诣颇高,想向举人讨教一番,不知举人意下如何?”
程俊道,“草民雕虫小技,不敢入大人法眼。”
裴璟替他磨墨,道,“连首辅大人都特意请了你去抄写字画,可见举人你不必过谦。”他伸手一指面前的炭盆,落笔,“画在?”
写完之后裴璟便轻叹一口气,“这两个字骨架太散,本官久未练习,退步不小。”说完便将纸揉作一团,扔进了火盆之中。
程俊扶住拐,一只手缓缓铺开一张纸,在纸上刚画了不到一半便停笔不画。
裴璟仔细观察他画的房子片刻,眉头微皱,提笔,“赵记?”
程俊点头。
裴璟将纸团成一团扔进火中,压低声音道,“本官知道了,本官明天会去查探。”
程俊又是一拜,“草民字丑,承蒙大人肯提点,多谢大人。”
裴璟高声道,“举人过谦了,举人对自己要求实在严苛,下官佩服。”
***
天未曾亮,裴璟便悄身一人前往吏部。前首辅江洵谋反一案的卷宗是被封存的,他无权也不可能查到,想知道江洵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究竟会不会造反,只能寄希望于查询当年江洵为官时的档案,看看是否能发现什么线索。只希望他动作够快,江洵的档案还没有完全被毁。
陈小刀潜行于暗处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不时还从腰间拿起酒囊喝一口,看着裴璟的身后不远处的两个暗哨,伸手在腰间拿出两枚铜钱轻轻一掷,那两个暗哨便站在墙角一动不动了。
她昨夜潜于刑部暗处,看不到裴璟和程俊二人究竟写了什么,只得今天跟着裴璟,但是她知晓裴璟今日去的地方一定不是那幅画的所在之地,因为裴璟没有那么傻。
她跟着裴璟进了吏部的档案房的一瞬间便意识到裴璟是在寻找江洵的档案。她动作轻柔地潜入,隔着书架的缝隙看着裴璟挨个查探,轻轻摇头一笑。——这些官方的档案能查得到什么呢?
她看着裴璟认真地翻动着什么,听到窗外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她立刻闪身飞上房梁,看到李长陵带着锦衣卫迈步而入。
裴璟手上还摊开着一本册子,看到李长陵进来,脸上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李大人前来可是有事?”
李长陵打量他一眼,“下官前来查探一些档案,未曾料到裴大人也在这里。”
裴璟合上手上的册子,“既然如此,就不打扰李大人了。”他将册子放回书架,迈步而出,李长陵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个锦衣卫道,“大人,是否要搜?”
李长陵抽出裴璟方才拿着的册子,原来是江洵历任为官的档案。他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然后道,“不必了,这里都是官员的档案,藏不了什么东西,你们继续派人跟着他。”
“是。”两个锦衣卫走了出去。
李长陵从袖中掏出一个火折子,将手中江洵的档案慢慢点着,往地上一扔。看守档案的小吏也不敢说话,只是低头看着。
陈小刀在梁上望着江洵那部档案在地上一点点化为灰烬,狠狠掐着自己大腿,遏制住自己想要冲下去的念头。
李长陵一直看着那本档案化为灰烬,才带着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吏部。等他走远,小吏叹息一声,出门了。
陈小刀翻身而下,伸手将烧尽的纸灰一点一点拾起来收入腰间的锦囊之中。那小吏拿了扫帚回来却发现地上空空如也,一点灰烬都不见了,他怀疑地四处看了看,并未发现异常,只得一脸奇怪地又将扫帚放了回去。
梅婆婆
他徘徊良久,左思右想,一颗心始终提在那里,只觉得一定要找陈小刀好好说一说此事,于是他干脆翻墙而入,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小刀?”他进了院子来到门前喊,“小刀你在吗?小……”
门却“吱——”一声开了。
“咦,你睡觉怎么不锁门?”曾二郎嘟囔道,一边趁黑摸到床边,却发觉被子软软地堆在床上,他腾地掀起被子,底下竟然没有人。
——这么晚,陈小刀不在屋里,去了哪里?
他突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整个人莫名紧张起来,此刻连深夜的安静都显得有些诡异,唯有他的心“扑通扑通”似是下一瞬就要跳出来。
他立刻向外跑去,却一转身便撞到了一个人身上,他“啊”地大叫一声,却看到陈小刀脸上的那道疤似乎染上了一层诡异的霜寒,望向他的眼神亦是陌生的。
他整个人吓得发抖,盯了陈小刀片刻,陈小刀却忽然伸手打了个哈欠,又极为夸张地揉了揉眼睛,用惯常的语气道,“曾二哥?我没在做梦吧?你怎么这么晚过来了?”
曾二郎终于松了口气,责问道,“大半夜的你不在家睡觉去哪里了?”
“我只是去厕所啊,不小心在厕所睡着了,又被冻醒了。”陈小刀无辜道。
“厕所你都能睡着?也不怕掉下去?”曾二郎闻着他衣服上传来的隐隐恶臭,伸手在鼻间扇了扇,“罢罢,大晚上的我好好的觉不睡,为什么来找你啊?”说着便十分嫌弃地转身离去了。
陈小刀在他身后叫道,“这个问题应该我问你才对吧?”
***
第二日一早,陈小刀看着曾二郎的黑眼圈问,“大半夜的,你不睡觉来我家干什么?”
“我睡不着啊!”曾二郎一拍大腿,“我总觉得,此案有许多内情,我们两个不过是小小的校尉,知道的太多,说不定会……”他比划了一个咔嚓的手势,“谁知道你……竟然有睡厕所的癖好,真是闻所未闻啊。”
陈小刀停下脚步,“你是不是被范大人昨天的问话吓到了?”
“怎么可能!”曾二郎雄赳赳气昂昂道,“范大人昨天不过问了几个寻常的问题,还赏了我们二两银子,还……”他突然压低了声音,小声道,“要不以后,还是你给范大人回话吧。”
“出息。”陈小刀脚步不停,“罢了,你要再睡不安稳,以后便由我去回话吧。”
“小刀你真是个好人。”曾二郎感动道。
两人踩着即将融化的雪来到裴璟家门口。
曾二郎狐疑地看着不知道该称为朽木还是枯木的大门——似乎轻轻一碰就会立刻碎掉,“你确定我们没来错?这裴大人也清贫得有点让人叹为观止了吧?”
陈小刀白他一眼。
“吱——”一声门开了,有个十六七岁的小厮探出脑袋,不耐烦道,“你们是来找大人的锦衣卫吗?走走走,过一个时辰再来,大人刚睡着。”
“裴荣,”裴璟披着一件破旧的披风从房里走了出来,呵斥道,“不许胡闹。”他对二人拱手道,“下人无理,让两位见笑了。”
“不敢不敢。”二人齐声回礼,在裴璟的示意下进了房间。
彼时天蒙蒙亮,房间的一张破旧的四方桌上还点着一盏油灯,灯下是一张铺开的地图,裴璟示意二人坐在破旧的长凳上,又命裴荣沏了两碗茶,才指着地图道,“我昨夜画了一张京城各坊的图,根据口供将诸位大人丢失腰牌的地点用圈标记出来,又大概计算了一下,标记出了一条将这些点串在一起的最短路线。”
陈小刀拿起地图,望着他标记的那条路线,不由笑了,“所以裴大人想让我们二人绕着京城试跑一圈?”
“陈校尉果然聪慧。”裴璟颔首,“我想知道大约需要多长时间,二位可以按着这条线路跑完。”
曾二郎惊愕地看了一眼地图,又惊愕地看了一眼裴璟,“大……大大人,这很明显不可能是盗贼一人完成的啊?我们何不多找几个人跑呢?”
裴璟淡淡看了曾二郎一眼,“曾校尉是嫌累?”
曾二郎,“不不,一点都不累,我很能跑。”
裴璟颇为满意,又转头去看陈小刀。
陈小刀却干脆利落,伸手在地图上指道,“那我跑城东和城南这半圈吧。”说完又看了一眼地图,将路线记下。
曾二郎哭丧个脸,“那小人跑剩下的半圈吧,我们在城西与城南的交汇处‘赵记古董店’汇合。”说完想起自己连早点都未用,连忙端起碗喝了口茶,却在将茶喝进去的那瞬间,差点吐了出来。
锦衣卫向来油水多,他虽是个小小的校尉,但也没喝过这样糙的茶叶。
裴璟歉然道,“实在对不住,因为家里向来没什么客人,只剩了一点前年的茶叶,怠慢两位了。”
曾二郎没有听错,是前年的茶叶,不是年前的。
陈小刀没说什么,端起碗平静地将茶喝完,提起刀,“走吧,曾二哥。”裴璟下意识多看了他几眼,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锦衣卫身上有种不寻常的气质,但具体是什么他又说不出来。而此时此刻,在昏黄的油灯下,这个锦衣卫的目光竟流露出一丝温暖。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裴璟心想。
曾二郎不情不愿地迈步而出,开门的一瞬间,却看到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婆婆,提了一大瓦罐汤来。
那老婆婆虽上了年纪,精神却很好,说话中气十足,“裴大人,老婆子昨晚煮了一大锅骨头汤,谁料大人昨天回来得有点晚,老婆子怕大人今日还有公务,所以特意早起给大人热了送来,还请大人不要嫌弃。二位官爷也没用早饭吧?不如一起吃一点吧。”
裴璟一脸感激,“多谢梅婆婆。”
那梅婆婆微笑将瓦罐递给裴璟,“大人客气了,这几年我们祖孙不知给大人添了多少麻烦,大人也从不与我们计较,些许小事只当我们回报大人了。几位慢用,老婆子先回去了。”
她说完又看了陈小刀一眼,热心道,“这位官爷甚是瘦弱,应该多补一点才是。”然后才转身回去了。
裴璟却忍不住看了陈小刀一眼:的确瘦弱,但梅婆婆向来为人清冷,为何会突然关心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裴璟心中虽有所不解,面上却一切如常,拎着那罐汤解释道,“隔壁住的是梅婆婆跟她的孙女,我们偶尔互相照应一番。所谓骨头汤,乃是穷人的吃法。因为买不起肉,只能买些棒骨回来炖汤解馋,吃的时候汤里再加上些干馍,也别有一番滋味。”
曾二郎呵呵笑道,“大人的邻里关系处得甚是和睦,小人羡慕。”
裴璟微笑提起汤罐,“两位若不嫌弃,不妨一起用吧。”
曾二郎不敢说嫌弃,陈小刀不会嫌弃,于是他们一起坐回裴璟的屋里,裴荣拿来四个碗和勺子,还有几个冷馍。
前年的茶叶,昨夜的骨头汤,曾二郎简直觉得裴璟是在故意整他们。
裴璟方要伸手盛汤,不经意间恰好碰到陈小刀伸出的手,裴璟只觉得他的肌肤粗糙有一层薄茧,接触的一瞬间心底却有一丝说不出的奇怪,他皱眉看了陈小刀一眼,很快便恢复如常。
陈小刀却只是不动声色地躲开了他的手,道,“还是小人来吧。”
她缓缓将四碗汤盛满,分别递给众人,然后才坐下端起碗喝了一小口,汤里放了一些驱寒的姜片和红枣,有种熟悉的温暖和美味。
曾二郎却是从嫌弃到赞叹,喝完之后竟然又盛了一碗泡上馍准备吃第二碗,赞道,“这位婆婆的厨艺很是高超啊,这样简单的骨头汤竟能煮出如此美味,实在是‘此汤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喝它几回啊!’”
喝完汤后,陈小刀和曾二郎便起身出门,临走前陈小刀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裴璟小心翼翼地吹灭了桌上的油灯。
二人刚刚出门,裴璟便吩咐裴荣,“你跟着那个叫陈小刀的。”
裴荣脚力很好,闻言立刻拔腿便跑,谁知还没拐几个胡同,他便失去了陈小刀的身影。
***
教坊司。
朦朦胧胧睡梦中,清音感觉一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腰,有个柔软的身子顺势躺在了自己身旁。她倏地清醒过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你来了?”
陈小刀微笑点了点头,“昨夜睡得不太好,我来你这儿补个觉,一个时辰后喊我起来。”
清音颇为心疼地抚上她的眉心,慢慢地替她按摩,轻声道,“你放心睡吧,有我在这里。”
陈小刀靠在她怀里,呼吸渐渐平稳,很快便沉沉睡去。清音望着她熟睡的脸庞,微叹一口气,替他盖好了被子。
一个时辰后,清音摸了摸陈小刀的耳朵,陈小刀便瞬间睁开双眼,含笑道,“还是在你这里睡得舒服,多谢你了。”
“跟我还说这种话。”清音边说边从桌上端了盏银耳羹,“这是我让人炖的,你快喝了它。”
陈小刀起身理了理衣服,“不了,我早上吃过了。”
清音抬眼看了她一下,她立刻妥协道,“好好好,我喝还不行吗?”她端起碗一口气喝完,衣袖随便在嘴上抹了一把,玩笑道,“我的好小姐——将来谁娶了你,可真是天大的福气。”说完便打开窗户四下观望几眼,跳了出去。
“哎——”清音望着空荡荡的窗户,叹道,“什么时候过来都这样匆匆忙忙的。”
陈小刀拐了几个街角正好让气喘吁吁的裴荣赶上自己,裴荣重重地喘着气,“你跑……这么快……终于……终于追上了。”
陈小刀微微一笑,又跑了几步,将他不远不近地抛在身后。
裴璟在赵记古董店门口等了大约一个时辰,便看到陈小刀踩着雪咯吱咯吱快步跑了过来,呼吸还算平稳,向裴荣道,“回禀裴大人,小人片刻未停,大约跑了一个半时辰。”
“辛苦陈校尉了。”裴璟看他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不由从袖间掏出一方青色手帕递给他,“陈校尉擦擦汗吧。”又补上一句,“校尉的手帕裴某忘记带在身上了,下一次一定还给校尉。”
“无妨,一方手帕而已,大人若喜欢不妨留着。”陈小刀淡淡道,回绝了他的好意,伸手从袖间掏出自己的手帕,“小人不敢污了大人的手帕。”
裴璟看了一眼,那是一方暗灰色的手帕,边角似是绣着几枝竹子,他将自己的手帕收回袖中,似乎在想着什么。
过了片刻,裴荣才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众人又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的时间,曾二郎才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汗水甚至已经隐隐浸透了外衫。看到裴璟的那一眼,他恨不能立刻便躺倒在地,一睡不起。
“辛苦曾校尉。”裴璟看着他淡淡道,“你用了两个时辰。”他沉吟道,“两位一共花了三个半时辰……这样说来,他或许真的可以凭一人之力做到。”
“什么?”曾二郎惊疑道,“大人的意思,当晚的事是一个人干的?这怎么可能?”
大盗魅影
人人都知道教坊司里的清音姑娘是前首辅江洵的女儿江若嫣,在江洵认罪被处死后流落到了教坊司,却没有人知道真正的江若嫣,早已是闻名天下的鬼盗,而代替她去教坊司的,是她唯一的贴身婢女小池。
往事犹如一块重石,始终压在她心上。
六年前,父亲被现任首辅秦宁污蔑叛国含冤而死,门生四散而尽,甚至连已经跟她订婚的李长陵都取消了婚约,转投秦宁门下,后来还娶了秦宁的女儿。
她则被师父带走,学了三年偷盗的本事,并在出师后于三年前来到京城,因缘巧合下假扮成锦衣卫陈小刀,平日里不时去给清音捧个场,因为行事小心,这些年来一直未曾被识破。
陈小刀凉凉地看了曾二郎一眼,道,“清音姑娘岂是寻常人随随便便就能见到的?我不过去教坊司喝杯酒远远地看一眼罢了。”
曾二郎,“哎你别不好意思嘛,这清音姑娘毕竟身份不同于寻常教坊司的女子,听说她皎若云月、才高八斗、温柔贤惠、我见尤怜……”
陈小刀对他眨了一下眼。
“你别跟我使眼色啊,你去都去了,难道还怕我说吗——清音姑娘简直堪称是仙子下凡,全身上下、从左到右、从内至外散发着两个字‘完美’。”
陈小刀一脸绝望地望着他。
“清音姑娘!”一个巴掌猛地拍向曾二郎的后脑勺,范沛怒吼道,“你手上的线索理清楚了?发生这么大的事不知道赶快破案,就知道想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
陈小刀面目微冷,曾二郎惊慌叩首道,“大大大……人,小人知错。”
接下来的时间曾二郎不敢再胡说八道,找线索找得十分积极。
看范沛脸色始终阴沉,陈小刀提议复原现场,跟曾二郎一起找了一百块木片将腰牌上的所有人名写上去,用黑线串成一个“冤”字,挂在堂内牌匾下方。
这项浩大的工程结束后已是夕阳西下,他们二人累得瘫倒在地,刚想休息片刻,范沛便带着裴璟走了进来,跟他一起进来的,还有大理寺少卿王朗。
裴璟迈步而入,道,“此案圣上已下旨三司会审,少卿大人便不辞辛苦,与我一同前来了。”
范沛道,“多谢两位大人,我们已经做了个模子作为替代证物,方便各位大人查探。”
陈小刀与曾二郎对望一眼立刻起身行礼,范沛挥手示意他们免礼,道,“能在一夜之中盗走上百人的腰牌,贼人对锦衣卫一定十分了解,我怀疑此事有锦衣卫从中暗中协助,已着人去查,因他们二人今早已接触过证物,我便交待他们二人先行将证物复原一遍。”
裴璟赞叹道,“大人英明。”
范沛问,“你们二人可有发现?”
“……”曾二郎顿了片刻,不停向陈小刀使眼色,但看他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曾二郎只得硬着头皮道,“小人的确有一些发现。”
“快说!”范沛催促。
曾二郎虽然紧张,说话还算有条理,“小人与陈小刀二人找了一百块木片,将腰牌整个串成一个冤字,花了一个多时辰。而且,串在一起的线不时缠在一起,十分容易成结。要在一夜之内盗走这么多腰牌,再将其串成‘冤’字挂在刑部门口,非一人之力所及。所以小人斗胆猜测,此案中的盗贼,应该不止一人。”
范沛点头,曾二郎立刻将手中册子呈上,“这是所有丢失腰牌的大人的名字,共计一百人。”
范沛打开册子看了几眼,将册子递给王朗,“请两位大人查验。”又问,“可还有其他发现?”
曾二郎继续道,“册子上丢腰牌的各位大人,几乎住在京城各个方位——譬如修佥事,乃是住在城东黄华坊,而李千户住在城南的正西坊,夏千户则住在城北的金台坊,还有不少官员住在城西各坊。
“上元节当夜大多数人都出门观灯,按照习惯大部分人都会将腰牌存放在家中,而且各位大人存放腰牌的地方想必均不相同,要在一夜之间盗齐这一百位大人的腰牌,粗略估计,案犯起码有五人以上,而且是团伙作案。”
范沛颔首,“还算没丢本官的脸,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校尉曾二郎。”他故意说明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校尉,借机提醒范沛。
果然范沛对他的心思一览无余,笑了笑,“继续查,若是破案有功,我保你此案结束后不仅仅是个校尉。”
“谢大人。”曾二郎喜道。
范沛看名册已经最后传到了裴璟手上,便道,“两位大人可有什么发现?”
王朗沉吟道,“只怕还需详细查探一番。”
裴璟手上拿着册子,目光却落在陈小刀身上,“你的同伴发现了诸多细节,你可有什么发现吗?”
众人随即全都看向陈小刀——他身体瘦小,肌肤微微发黄,还算清秀的脸上斜跨着一道可怖的刀疤,与疏朗的眉宇极为不相称,目光却沉静如水,此刻突然被问话也十分镇定,道,“小人的确还有发现。”
“喔?”范沛既好奇又略有一丝欣喜,毕竟此事传开后锦衣卫被嘲笑为酒囊饭袋,而没有任何事比勘破此案更为重要,他不觉道,“快快说来。”
陈小刀抬眼看着他,沉声道,“小人发现,范同知的腰牌,并不在这些腰牌里。”
范沛惊愕道,“你说什么?”
裴璟一笑,将誊抄的名册递给他,“范同知未曾发觉么?”
范沛沉下脸,冷冷接过名册,前后找了三遍,果然未曾发现自己的名字。他不觉拍案大骂,“简直欺人太甚!立刻去挨个给我查,看看还有没有谁丢了腰牌不在这里头的!”
“是!”曾二郎立刻擦了擦额头的汗,正要出门,却听陈小刀道,“还有——”
曾二郎差点“扑通”一声跪下,心里暗骂,还有什么你倒是一次说完呀。
范沛阴沉道,“还有什么?”
“这个冤字,少了一个点。”陈小刀缓缓道。
众人向牌匾上挂着的木牌望去,果然硕大的“冤”字少了一点,下方变成了一个“免”字。
范沛不以为意,“或许因为这一个点不太好串,所以贼伙干脆放弃了?”
却听陈小刀继续道,“小人猜测,缺少的这一个‘点’——应该就是同知大人的腰牌。”
裴璟目光颇有赞叹之色,“陈校尉非同一般呐。”
裴璟虽为人温和,但心底颇有几分冷傲,寻常人极难得到他夸赞,如今手下竟能得到他的赞美,范沛觉得自己勉强又找回了些场子,脸色稍好,只谦虚道,“哪里哪里。”
裴璟微笑着问陈小刀,“你可还有其他发现?”
陈小刀摇头,“暂时只有这些。”
裴璟点头,“你能在短时间发觉这些线索,已是难得。”顿了顿,他道,“我却还有一些发现。”
范沛立刻道,“早闻听裴大人断案如神,还请裴大人赐教。”
“案犯能盗走上百块锦衣卫腰牌,应该十分擅长偷盗;而今早我在刑部衙门牌匾下查探时,发觉刑部衙门的牌匾上被射入了一只小木箭,这个‘冤’字便是绑在箭头上的,想必案犯十分擅长射箭;这一百枚腰牌或由象牙制作,或由铜牌制作,重量不小,将这些腰牌串起来的黑丝线,定是做工良好,十分结实,而这种做工良好的黑丝线,与黑丝线上打结的手法——”
他微笑看了陈小刀一眼,似乎是故意的,“若非陈校尉今早刀法太快,裴某也不至于现在才想起来——我在另外一个案犯现场也曾见过。”
陈小刀咬紧嘴唇,忍了。
范沛问,“在哪里?”
裴璟缓缓道,“蜀中盐引丢失一案。”
王朗骇然道,“鬼盗暗香魅影?”
裴璟点头,“只怕此案与他脱不了关系。”
范沛却对此案毫不知情,问,“什么暗香魅影?”
王朗叹息,“此案颇为错综复杂,简而言之,便是有人盗走了蜀中一名商人的盐引,引出蜀中官商勾结,贩卖私盐一事。而偷走盐引的盗贼,被蜀中人称为‘鬼盗’,因为他几乎来无影去无踪,已在蜀中犯下多起偷盗大案,官府却无法查到任何线索——甚至连他的影子都不曾见到,所以便送了他一个称号‘暗香魅影’。”
“呵——”范沛冷哼一声,“他若是鬼,我就是阎王。我就不信,这世上还有我锦衣卫抓不到的人。”
裴璟道,“这黑丝线细密而结实,用手轻易拽不断。这样上乘质量的丝线在京城贩卖的商铺不会超过二十家,虽然希望渺茫,范同知还是派人仔细查探,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线索。”
“我自当尽力。”范沛沉吟道,“然而我却是不懂,案犯到底为何要这样做呢?偷了锦衣卫的腰牌,对他有什么好处?”
裴璟回头看了一眼门外的天色,昏黄的圆月遮蔽在一层薄云之下,道,“目的已经很明显了,这么大的‘冤’字,必定是有天大的冤情。”他沉静道,“无论他有什么冤情,一定会再来找我们的。在此之前,我希望将大人名单上的锦衣卫全部盘查一遍,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这是自然。”范沛道,“只是涉案人员众多,只怕需要三法司衙门通力协作了。我明天会召集丢了腰牌的所有锦衣卫前来镇抚司衙门接受盘查。”
王朗点头,“我们自当召集所有刑部、督察院、大理寺中官员前来盘查,若是人手还不够,顺天府的人也可借来一用。”
裴璟点头表示同意,又沉思片刻,忽然道,“对了,大人手下两位校尉聪慧机敏,不知裴某可否请他们二人祝我一臂之力?毕竟刑部的人比起锦衣卫身手还是差远了。”
冤情
裴璟看着陈小刀的口供正在思索,便有差役进来禀告,“大人,各位大人的口供都已经整理结束,现正在大堂,就等裴大人过去了。”
裴璟道,“我这边也好了,这就过去。”
不过大半天时间,所有丢了腰牌的锦衣卫口供都已录完。
裴璟刚踏入镇抚司大堂,王朗便立刻向裴璟招手,“裴大人,快来看这些口供。”
王朗与裴璟各自翻看着部分口供,没多久便看到范沛走进来,眉头微皱,“黑丝线没查出什么特别,但是刑部衙门出事了。”
王朗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又怎么了?”
范沛勉强淡定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昨日之事传开,京中有谣言称是因为刑部错判了案子,现在刑部衙门前排起了几百人的长队喊冤,情形颇有些波澜壮阔。”
这还不是大事?王朗听出了范沛语气中的幸灾乐祸,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惆怅道,“裴兄要不要先回刑部看看情况?”
裴璟却合上了眼前的口供,拿起茶杯慢慢抿了一口,“急什么?我入主刑部这大半年来手下绝无一桩冤假错案,倒是锦衣卫办冤案在京里是出了名的,要不然也不会被人家偷了腰牌摆成一个‘冤’字挂在我刑部门口,让我刑部来替他伸冤了。
“王大人放心,很快百姓反应过来错判案子的不是刑部,就会都跑来镇抚司了,我还是在这里等吧。”
王朗一口茶差点喷出来,范沛脸色一沉。
裴璟向来擅长争辩,又恰好讥讽到了点子上,范沛竟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回击。眼看范沛脸色不妙,王朗立刻打起了圆场,“办案嘛,有些疏漏也是难免的。两位同朝为官,现如今又奉命一起办案,千万别伤了和气。”
裴璟颇为不在意地笑了一笑,换了话题,“范大人还没来得及录口供吧?不知范大人上元节那晚在何处?可记得腰牌是如何被盗的?”
范沛脸色好了几分,回忆道,“上元节那晚我与众人一样,同家人一起出门观灯。我的腰牌向来是随身携带,即便是休沐之日也不例外。那天到家已经很晚,就寝之前我才发觉腰牌不见了。我以为是观灯之时人多不小心挤掉了,想着第二日再派人去寻,若是实在寻不到只得报一个遗失再换一块。
“没想到第二天上朝时我说起此事,才发觉丢腰牌的人不止我一个,而且丢腰牌的人竟越来越多。我立刻悄悄命人私下查探,查探的人还未回来,便已经有人来报说是刑部衙门挂上了一个由锦衣卫腰牌串成的‘冤’字。”
“这么说大人的腰牌也是在灯市丢的?”
“正是。”范沛不觉问,“其他人也是吗?”
“不全是。”裴璟似是在思索,“有些人将腰牌放在家中,第二天早晨才发现腰牌丢了,而有些人则同大人一样,将腰牌随身携带,看完灯市之后才发觉被盗。若是‘魅影’先去灯市偷数位正在观灯的大人的腰牌,再去剩下的大人们家中偷腰牌……”
他沉吟道,“他能不能办到呢?他又需要什么才能办到呢?”
他说完这句话,目光恰好落在陈小刀与曾二郎身上,陈小刀仿佛没感觉到似的一脸平静,倒是曾二郎被他看得莫名紧张起来。
正当曾二郎感觉裴璟的目光快要穿透他时,便看到有人慌慌张张地冲进来,“不好了、不好了,同知大人的腰牌找到了。”
范沛呵斥道,“什么叫不好了,腰牌找到还嚷嚷不好?”顿了顿,他沉声道,“难道又被挂到刑部的牌匾上了?”
“不不不是……”那人喘了口气,“是有人带着大人的腰牌,去刑部敲响了登闻鼓鸣冤。”
“什么?”堂内三位大人异口同声发出惊呼,曾二郎简直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陈小刀表情虽还算淡然,却也双眉紧锁。
还是王朗震惊过后先站了起来,“快去刑部。”
几位大人急得连软轿都来不及备,便踩在雪上向着顺天府衙一路跑去,陈小刀与曾二郎则跟在他们身后。
曾二郎边跑边小声说,“这……这登闻鼓自打我出生就没听它响过,我还以为是摆设呢,真的能敲?”
陈小刀低声,“不止你出生以来没响过,登闻鼓已经一百多年没响过了。”
曾二郎打了个趔趄,差点滑倒,不觉惊道,“你说什么?”
还好王朗、裴璟、范沛都只顾着跑,没听到他的惊呼。王朗年纪略大,跑了两条街便气喘吁吁,不得不停下来,却冲着裴璟挥手道,“裴大人,你先去,你和范大人务必快去。”
裴璟和范沛也不跟他客气,反而跑得更快,想必是之前顾着王朗的年岁不能放开了跑,陈小刀和曾二郎亦是加快了脚步。
终于跑到刑部门口,众人拨开围了几圈的人群挤进去,曾二郎一边弯腰喘气一边看着陈小刀,“你……你可真行,一点气都不带喘的。”
裴璟从袖中摸了半晌,侧头对陈小刀道,“在下粗心,不知道手帕不慎落在哪里了,不知可否借陈校尉的手帕一用?”
陈小刀露出一个微微纠结的表情,但不得不从袖中掏出手帕,“大人客气了。”
裴璟接过他的手帕也不看,略一擦汗,将手帕放入自己袖中,跟着范沛一同迈进顺天府衙。
陈小刀眼睁睁看着他自然地收起自己的手帕,当下场合也不适合多言,于是跟着他迈步而入。
范沛高声道,“何人胆敢击鼓?”
刑部郎中郑允慌忙从公堂之上快步而出,“见过两位大人。”
范沛却看都不看他,只盯着跪在堂下、衣衫褴褛的瘦弱身影,“便是她拿着本官的腰牌来击鼓吗?”
郑允道,“就是她。”
说话间那人已转过头来,却令所有人一惊。
那俨然是一位年近七十的妇人。她头发虽然已经全部花白,却仍旧梳得一丝不苟;衣衫虽然都浆洗得发白,又满是补丁,却十分干净整洁;脸上虽横满干枯的皱纹,似是遭遇岁月不公的摧残,眼神却十分坚定。
只看一眼便知,这样一位妇人,若非确实有极大的冤屈,是决计不会冒着生命危险来敲击登闻鼓的。因为律例规定,但凡敲击登闻鼓者,无论冤屈是否为真,都必须先被打四十大板,才会升堂。
曾二郎看了半晌,忽道,“她、她不是昨晚……”
陈小刀轻轻碰了他一下,他才立刻捂住自己的嘴。
范沛看着这妇人愣了半天,气不打一处来,“本官的腰牌呢?”
郑允立刻从怀里掏出来,献宝似的,“下官为防止丢失,特意小心翼翼贴身保管。”
范沛都被气笑了,“你不是想告诉本官,是这个妇人偷了本官的的腰牌吧?”
“这……还未开审,实乃不知啊。”郑允抱拳道,“只要敲击登闻鼓,按律应打这妇人四十大板,再行审问……”
“裴大人——”范沛懒得跟这个拎不清的刑部郎中说话,转头对裴璟加重了语气,“她乃本案重要人证,四十大板,你看她的身板熬得过来吗?”
裴璟眉头微皱,还未发言,便听郑允又道,“可是……这是律令规定,下官也是按照朝廷律法行事……”
曾二郎用极小的声音对陈小刀道,“我还以为刑部都是像裴大人这样的呢,原来并不是啊。”
王朗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堂内,汗都来不及擦。
裴璟伸手制止郑允的发言,略一思考,道,“此事亦有先例,若有特殊情况,可酌情减刑,依下官看,不如就减为二十大板吧。”
“十大板。”范沛却是比他们更重视这个妇人。
此事裴璟自是乐见其成,略一点头,范沛便吩咐道,“给我——慢慢地打。”
话音刚落,堂上所有的人又是一愣。
这打板子也是有许多门道,如今已是公开的秘密。衙役们早已练就一身本领,可以使人挨了板子外表看上去完好无损,内里却伤筋动骨,活不过第二天;亦可以使人看起来皮开肉绽,但其实却只伤了表皮,养个两三天便能下床。
若是堂上大人喊“给我打”,衙役们自然可以收点银子,手下留情;若是喊“给我狠狠地打”便是要少收点银子,让犯人多受些皮肉之苦,却也可以留下性命;若是喊“给我往死里打”那就是救不得此人,连银子也不敢收,只能该怎么打就怎么打。然而无论哪种喊法,却从来没有人喊过“慢慢地打”。
是以刑部的衙役互相打量了片刻,又琢磨了片刻堂上的情形,十板子打下去,那妇人却犹如没事人一般,竟不要人搀扶,慢慢地又回到了堂上。
此时正值隆冬,昨晚下了一夜的雪,今早天气刚刚放晴。
皑皑白雪之上,融融阳光之下,曾二郎只觉得她的身影竟有一种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