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睁眼时，我已经在医院里。

刚睁眼，就看到顾琳琅眼含泪水的脸。

晦气。

顾琳琅擦了擦眼泪：“好妹妹，你可吓坏我们了。”

“还好是轻度心肌炎，医生说不碍事，吃药就行。”

说什么不碍事，我现在身体一点力气都没有。

见我不搭话，顾琳琅眼泪又涌了上来：“我知道你怪我，但是……但是……身体要紧，这次就当我错了，好不？”

我盯着她：“什么叫做就当你错了？

你本来就是错的，你在冤枉我。”

顾琳琅一颗眼泪恰如其分地掉在我的病床上，打湿了一角，整个人梨花带雨的，宛如琼瑶剧女主。

“好好好，是我错了，你别生气，我给你跪下好吗？”

说完顾琳琅作势要跪，但我们都知道她跪不了。

果不其然，在她身后一直阴沉着脸的萧鹏程一把拉住顾琳琅。

“陆兰！

你闹够了没有！”

他把顾琳琅拉到身后护住，俯视着我，硬是不肯低头对我说话。

“琳琅都已经和你道歉了，你还想怎样！”

“你一辈子都是这样，心胸狭窄，心思龌龊，善妒成性，整天就想着比琳琅高一头！

你得这病，就是你自找的不痛快！”

“你配和琳琅比吗？

琳琅是个英雄单亲母亲，她吃过的苦你能比吗？

你凭什么和她比啊？”

我看着眼前张牙舞爪一口一句“你不配”的萧鹏程。

好奇怪，明明现在是初夏，我却感觉好冷，就像二十年前那个冬夜。

萧惠玲突发高烧，萧鹏程准备开车送我们去医院急诊的时候，顾琳琅却打来电话。

“萧哥，我家的灯泡坏了，嘉凯吓得直哭，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你要是有急事你就去忙，我再找找别人，只是嘉凯他哭着要萧叔叔，对不起，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电话那边程嘉凯的哭闹格外刺耳，他不断叫着：“萧叔叔，我害怕呜呜呜……你快来……”萧鹏程挂了电话带着抱歉的脸色转过头来的时候，我绷不住了。

“萧鹏程！

你女儿现在高烧成这样，你真的要去她家给她修灯泡？”

“你女儿才是姓萧的！

你是她爸爸啊！”

可我的话起了反作用，萧鹏程没有再犹豫：“你看你，又计较起来了。”

“他们现在只有我了，天这么黑，我不去，嘉凯会有心理阴影的。”

于是，他把我连拖带拽拉下了轿车，又随手甩给我800块：“这800块，你用来打的士和看病，剩下的随便你用，买好吃的买衣服都行。”

我握着那800块看着他的车尾灯逐渐远去。

真可笑，平时一个月的生活费只给我1000块，现在为了去见顾琳琅800块说给就给。

他没想过，这漫天的大雪，我去哪里打的士？

我只能骑上我的自行车。

那晚的雪真冷啊。

等我们终于赶到医院的时候，门卫都吓了一跳：“就你自己？

家里没个男人？”

我沉默。

有男人，是别人家的男人，是心疼别人，护住别人的男人。

那时候萧惠玲打完点滴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她环顾四周没看到爸爸，很失落。

但她没有哭，她拉起我冻红了手呼呼：“妈妈，呼呼手就不疼啦。”

我的眼神略过萧鹏程，看着在他身后，搂着顾琳琅安慰的萧惠玲。

萧惠玲时不时怨怼地看着我，看向我的每一眼都在谴责我的“不懂事”。

我想不明白是因为什么让她变成现在这幅模样的呢？

是因为我从小让她学钢琴吗？

是因为她想要游戏机而我给她买了学习机吗？

看我看向他们，程嘉凯站在她们身前，眼神愤恨地看着我。

“你用这么吓人的眼神看着她们干什么！

她们说错了吗！”

“从小到大，你就爱和我妈比，你就不乐意爸照顾我们孤儿寡母！”

“我妈命苦，她从来没有怨过谁，而你却恨我妈，觉得是我妈故意抢走了爸，难道我们是故意成为单亲家庭吗！”

“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

我自私？

我不该恨吗？

我不该怪顾琳琅插在我和萧鹏程长达三十年的婚姻生活里吗？

“我对你太失望了，我为我是你女儿而感到羞耻！”

萧惠玲咬着牙说。

咬牙切齿的萧惠玲和那个给我呼呼的萧惠玲开始重叠，她咬牙切齿的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碎了我对她的滤镜。

心碎成片，人好像不会伤心了，可是……等我再次醒过来时，已经是三天后。

萧鹏程的秘书看我醒过来了，急忙去叫了医生。

摸起三天没充电的手机，刷出来的第一条朋友圈就是萧惠玲的。

祝我的英雄母亲，母亲节快乐！

配图里，萧鹏程和顾琳琅相依，程嘉树和萧惠玲牵着昊昊，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幸福的笑容。

定位是九寨沟——萧惠玲小时候说等她长大了要带我去旅游的地方。

我看着窗外簌簌的树叶好久，斑驳的绿，遮不住的阳光。

该放手了。

我给萧鹏程发了一个微信。

我们离婚吧。


我颤抖着滑动屏幕看群消息。

邻居们果然被红包和这个消息都炸开了。

不是吧，就几步路都忍不住？

我之后坐电梯都要有心理阴影了。

这都快六十了，还控制不住膀胱？

这人是白活了。

谢谢美女的大红包，我水群这么久，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红包，金邻们快抢啊！

顾琳琅也没有闲着，一直回复。

哎，平时我也总让她讲究点卫生，可是她……哎……好人难当啊。

小红包小红包，最重要是金邻们开心，别怪罪她，她也是一时没忍住，不是故意的哈。

我越刷手越气得发抖，她凭什么颠倒黑白！

看起来说的都是让其他人体谅我的话，实际上把“不讲卫生邋里邋遢”等罪名都安在我头上。

我深呼吸了几口气，终于稳下心神准备回复的时候，大门被打开了。

萧鹏程、顾琳琅还有女儿萧惠玲女婿程嘉凯一起有说有笑地进来。

我心里的委屈直接爆发，眼眶发热，直接从沙发上跳起。

“顾琳琅！

你为什么要把视频放到群里！”

听到我的声音，原本满眼温柔的萧鹏程眉头紧蹙。

他终于舍得转过头来看着我：“你闹什么，直呼琳琅全名，你爸就是这么教你礼貌的吗？”

顾琳琅拉了拉萧鹏程的手：“鹏程算了，我知道她心里现在肯定怨我，哎我习惯了，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说完她扭着细腰走到我身边牵起我的手，那淡蓝色的旗袍七分袖衬得她手臂更加白净。

“好妹妹，是我自作主张，但毕竟电梯是大家的呀，你弄脏电梯却捂着不说，我心里过不去，我们总得给邻居们个交代的。”

我看着顾琳琅假惺惺的嘴脸格外恶心，我一把甩开她的手：“你不用给我在这里装，你为什么不说清楚我已经清理干净？”

“你看看你在群里说的是人话吗？

你……你怎么能对妈说这样的话！”

没等我说完，萧惠玲快步走到我面前，接过被我甩开的顾琳琅手臂心疼地摸摸：“妈，她没弄疼你吧？”

我心里揪起一团，我的好女儿，在我面前亲热地叫别人妈。

“我漏尿，也是因为生你啊……”我眼泪掉了下来。

萧惠玲看向我的瞬间，原本满脸的心疼瞬间转换为满脸的嫌弃。

“你别想道德绑架我，妈她也生了嘉凯，我也生了昊昊，怎么我们就不漏呢？”

是啊，为什么就只有我要遭这个罪呢？

顾琳琅生程嘉凯的时候，她老公刚好要出半年的任务。

萧鹏程听到消息之后，当即照顾起她们母子俩，甚至还硬从工资里挤出钱来给她请了月嫂。

而我生萧惠玲的时候，顾琳琅的老公牺牲了。

于是在萧惠玲半岁之前，萧鹏程就再也没有在家里待过整宿，总是半夜被顾琳琅以各种理由叫去。

我们的父母都早逝，没有公婆父母帮忙，我硬生生自己扛过了那半年，也因此落下了漏尿的毛病。

萧鹏程也没想过给我请月嫂，他说：“现在钱得紧着琳琅母子，他们单亲可怜得很，你辛苦下。”

可是我这和单亲，有区别吗？

有区别吗？！

要不是几个闺蜜时不时来帮忙，我可能早就死了！

想起地狱般的半年，又看着眼前对我满脸嫌弃的俩父女，一时间委屈、悲痛堵住了我的心口。

但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老公青梅知道我不小心在电梯漏尿之后，转眼把监控视频发业主群里并代我向全体业主道歉。

“不好意思，我亲家母平时就不太讲究卫生，给大家添麻烦了。”

她短短一句话就把我钉在耻辱柱上。

可我明明第一时间就把电梯清理干净！

当我拿起手机想辩驳时，老公和女儿却抢过我的手机骂我。

“够了，你还要给这个家丢多少脸！”

我木木地看着结婚三十年的丈夫和生养二十八年的女儿。

这个家，我不要了。

……“奶奶，我跟你说哦，刚刚姥姥可丢人了，打了个喷嚏就尿在电梯里。”

听到三岁外孙昊昊说的话，我往他碗里夹豆苗的筷子顿了顿。

他奶奶顾琳琅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捧腹大笑：“哎呦我天，都这么大岁数了，比小宝还把不住尿呀，哈哈哈。”

我尴尬地笑笑，继续把豆苗夹进昊昊碗里：“就漏了一点，我都清干净了，电梯里一点味儿都没有。”

昊昊一把把碗挪开：“我不要吃菜！”

顾琳琅趁机夹了一块排骨到昊昊碗里：“好好，不吃菜，乖乖再吃一块排骨长高高！”

要是换作平时，我肯定会出言阻止，坚持让昊昊吃青菜好荤素搭配。

但是今天不知怎么地，累了，不想说，也就由得他们去。

见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拦着，顾琳琅抬头看了我一眼，眼里又是熟悉的得意。

这种眼神，我看了三十年，从我和萧鹏程结婚开始。

三十年前，我是厂长独生女，萧鹏程作为知识分子到我们厂里来学习，一起来的还有顾琳琅，他的青梅。

那时候的萧鹏程真的好看。

80的身高没有一丝的赘肉，穿着白衬衫和西装裤跟在工程师身后认真做笔记，被机器热气烘出汗，时不时扶下他的金丝框眼镜。

就这么远远一眼，我已经神魂颠倒，发昏到完全没发现站在他身后同样眼神热烈的顾琳琅。

后来在我的热烈追求下，萧鹏程和我结了婚，顾琳琅也和刑侦队长喜结连理。

不曾想，仅仅两年，刑侦队长不幸牺牲，顾琳琅成了寡妇。

从此萧鹏程就光明正大兼顾起我们两个家的家长，每次因为顾琳琅丢下我的时候，她就会这样子得意地看着我。

更没想到我们两家的孩子青梅竹马最终决定结婚，两家变成一家。

也罢了，儿女的缘分岂能由着我，都五十了也该看开了。

晚饭后，顾琳琅如往常一样迅速下楼跳广场舞，而我也如往常一样收拾碗筷准备洗碗。

等我收拾完厨房得空拿出手机时，平时鲜少人说话的业主群居然显示了99+。

等我打开一看，我的脑袋只剩下一片空白。

顾琳琅居然把我刚刚漏尿的视频发到了业主群里！

并且故意不放我清洁的片段！

她发了个三个200块的红包，并用她一贯温柔的声音在群里说道。

“各位金邻，不好意思打扰了。”

“我亲家母今天没忍住尿在电梯里，弄脏了电梯，实在抱歉。”

“我们已经打扫过了，但可能还有点味道需过阵子才散去，小小红包，聊表歉意哈~”